说一个中国古代的笑话：某人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行走，看到一店铺上有许多铜钱，他二话不说，拿起几串铜钱就跑。结果当然很快被人逮住。别人问他：当时有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敢偷人钱财呢？这个人回答：当时取钱时，只见钱，不见人。
这当然是笑话。小偷成功的前提是，他偷钱的信息不被人发现。但是小偷的理性是有限的，象这样目光中只见钱不见人的小偷毕竟是异数，因此伦为笑料。但现实生活中小偷搅尽脑汁想隐瞒他的行窃信息，却常常失败，比方说某个不在小偷视线里的外人的目光，小偷留下的足印或指纹等等。这些不在小偷掌握中的信息暴露了他行为的信息。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一定会有一些信息遗留，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的是一个人不可能排除他所有行动的信息。总会有被人发现的蛛丝马迹。这是劝人不要为恶的。但是，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指的是社会一定会对作恶者有他应得的报应，就高估了社会的管理能力。实际的情形是，社会里一定会有企图隐瞒信息的小偷因为他不知道的原因而暴露。当然也一定存在社会希望绳之以法的行为因为社会理性不足的原因而得不到准确的信息从而使违法者逃出刑罚，甚至因为一种错误的认知理性导致无辜者背负着错误的罪名而遭到不应有的处罚。这些都是社会里可能发生的情形。
中国古代主张君子人格，即不欺于屋漏。对于君子而言，他的一切行为信息即使是只被自己掌握，或者有其他人掌握但也可以保证不被社会其他成员所发现，他们也要力求自己的行为不被非正义的利益所驱动，而符合社会理性。东汉大儒杨震，一次上任经过某地，他的学生黑夜来访，奉上黄金一匣。杨震推辞，其学生说，先生不用担心，此事不会有人知道。杨震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人知？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传到今天已近二千年！这里涉及了人类社会里一种重要的合作形态：利益攸关方联手起来，对他们共同掌握的信息进行阻断，除了他们这个小集团里的成员所知外，社会其他成员不得而知。这种有意阻断信息的传播，会导致信息共有者独特利益的存在，而这样的利益如果对社会理性产生妨碍的话，就会导致个体理性与社会理性的歧异，从而使社会公平发生倾斜。这样的社会行为方式我们留待以后考察。
谁都知道，如果不能掌握行为者相关的行为信息，即不能对他们行为的合理性进行文化判断，社会就得不到他们行为是否逾矩的准确信息，甚至社会根本就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存在，他们对社会公平的浸蚀是隐秘的，但对人性的腐蚀却是深刻的，这会导致人类群体里的某一类个体有强大的利益激励来行使这样的行为，侵犯文明体里其他成员的正当利益，从而使这个小集团获得非正当的利益。这样的合作行为是一种负向社会合作，是社会走向理性的重大阻碍，是一种极难根治的社会恶性肿瘤。
单个的个体偶然出于自利冲动而阻断相关行为信息对社会所产生的危害比起这种合作性的信息阻断来谋求小集团利益的行为对社会的伤害来说几乎是微不足道的。社会尤其会发现，这种通过个体间合作现象以阻断信息有效传播从而获利的行为，是一种极其恶劣的合作模式，对社会理性的侵蚀十分严重。几乎存在于一切所知的文明体。官官相护即是这种负向合作的显著情形，也是中国政治文化里最普遍、最阴暗、最影响社会公平的存在，以至于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对根治这样的社会顽疾失去信心，而转为削尖脑袋钻入这样一个小圈子以谋求生活福祉。即使没有能力进入主流官员生态圈，也努力寻求成为边缘成员，成为某种形式的官员群体的代理人，以求分得这种广泛存在的不正义利益的一杯残汤剩羹。这对于中国人来说，既是一种深刻的无奈，也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社会风气。吴思先生的潜规则在中国知识阶层中无人不晓，但对于潜规则本质是一种官员利益再分配的社会自发形成机制，以及信息的技术控制手段是潜规则存在的核心原因，吴思先生却并未触及。也许先生认为这是并不重要的吧？
社会希望能低效地获得个人行为的相关信息，从而能对发生的事件形成准确的文化判断。但是个体总是有强烈的冲动隐藏自己的社会文化判断是负向的相关行为信息。虽然东西方文化里都发明了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秘实体观念：上天或上帝。比方杨震说知道他们行为的对象里就有天。而欧洲中世纪早期对于冲突双方的事实判断就有神裁法。那就是立足于这样的文化信念：上帝的存在是当时普遍的文明体信仰。既然上帝是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的，同时上帝又是绝对公正的，那么如果我们不能判断当事双方的是非曲直的话，那么上帝一定有能力判断，而上帝一定不忍心看他的子民被非正义所侵犯，那么他的判断一定会使非正义的一方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神裁法后来被废弃，当然并不是西欧人们放弃了他们对上帝的信念，而是他们发现即使上帝是全知全能也是当然正义的，但是上帝似乎却并没有兴趣来干涉人类内政。大量的神裁实践并不能保证非正义的一方就一定得到上帝的惩处……人们不得不寻求其他更理性的对事实的探求方法。人类是无奈的，他们总是面临着理想与实践能力的巨大反差。选择神，是出于对公正的渴望，抛弃神，同样是出于对公正的追求……
漫长的人类探索过程其实是一个对公平与正义的不懈追求的实践。因为公平与正义构成人类文明体里所有个体幸福与安全的寄托。也是人类追求高效的社会创造力的根本的源头。这个过程既是一个艰难的社会实践，但是对人类思想者而言，也是一种艰难的头脑风暴。认知人类公平正义之所在，并且探索出一条高效的社会实践路径，正是必须首先在思想者的头脑里完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