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孔子的社会理想的合理性得到了中国知识阶层的广泛的认同。这种认同源于他们相同的思维技术。人类文明体早期关于自然与人类的知识源于他们的简单观察,其自然的深层运作机理并不明晰,也不可能得到符合实际的真正解释。但一切存在的原因何在是早期人类的追溯动机,如同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无穷无尽的追溯会导致对久远时代世界的认知困惑。事物的源头不会是永远向上穷溯的,那么最初的源头在不同的文明里会赋予不同的观念,如同基督教里的上帝被认为是一切事物的终极根源一样,中国的道被视为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人类的最终的源头。
实际上中国关于道的演变过程的抽象理解并没有得到明晰的叙述。最著名的当数老子道德经里的开篇之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名。这样的阐述,对于中国人的独特思维而言,是一种最精微的、深奥的表达,与道本身起作用的方式一样神秘莫测,展示了宇宙初生力量的博大精深与无所不在,也让知识阶层在运用语言这一人类的独特创造时,产生一种源自语言表达技巧的属于思维独有物的一种精神归依。这种完全抽象的概念的实体存在,对于中国的古典知识分子而言,是不言而喻的。当然,人类思维的抽象过程里所形成的观念,如思想,本质上是无形无质的,无法有一个现实的可见的对应物可以明确昭示,但其真实性并不受到怀疑。道同样属于这样理所当然的概念,就如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纯粹观念演变,被中国思想者视为宇宙演变的真实的曾经存在过的过程一样,其天然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既然宇宙的演变出自道的力量,那么我们日常所观察到的大量的自然现象,如四季更迭、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睛圆缺、树木的生长、飞禽走兽的生老病死……这一切的演变的根源是一定存在的,但究竟在哪里同样不为古人所知,既然已有一个道体将宇宙万物进行创生,这种力量当不会在万物创生之后就自动消失,于是自然的一切循环往复的变化的力量同样是道体的神秘作用,在思想路径上是一个自然的可理解的延伸,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
当然这一切的探索本质上是为人寻找自身在宇宙与自然里的位置的一个铺垫而已。人类的一切思维,即使他的视角是投向与人无关的自然时,他的终极目的同样是为人服务的,这不会是什么天方夜谭,人最终需要解决的是自身的自然地位与自身复杂的相互关系的合理性范畴以及这种合理性源头的探索。在古典文明时代里,人类虽然只有有限的能力,但与同在自然界里的芸芸众生而言,已是一种值得骄傲的高贵族类了:人是万物之灵!这几乎是一切已知文明体里无可争议的共识了。从自然的情感而言,人类拔高自身在宇宙与自然界里的位置是正常的、适当的。中国把人与天和地并列,谓之三才,即是这种情感的自然生发。并且把万事万物的存在以及复杂但有序的演化均视为造化对人类的特定贡献。即自然界里的一切物事,其价值皆是为人而存在的。
自然的一切皆为人而存,这是人类自身的情感所致。但是我们的先人们同时感到了人类所受到的局限。这其实也是人类面对自然时的当然困惑:虽然我们的能力应对飞虫走兽似乎卓卓有余,但与大自然本身的威力相较,又是渺小而微不足道:风雨雷电,地震火灾,狂风暴雨……大自然的力量远远超过人类那微不足道的创造力。面对这样的强大力量,人类除了充满敬畏外,还需要解释这种神秘力量的源泉……将这样的力量赋予意志并且有某种程度的有序和可预测性,是一种努力将自然与人类的一切事务纳入确定性轨道的人类思想的一条理所当然的途径。那么这种力量被意志化,并赋予原初的宇宙创生与生成后宇宙运转的力量以同一的源泉,就是一种合理的人类思想脉落的追溯,既然这种神秘力量是有意志的,那么意志的善恶就成为当务之急,对这种意志的行使的预测也为赋予这种意志善恶为必然的方向,于是鬼神有灵的思想自然的应运而生。而鬼神的行为的善恶同时与人类对鬼神的要求相对应起来,于是利用鬼神的力量以对人类社会的自身控制进行合理的推演成为早期人类文明的一种普遍的思维技术与宇宙认知的当然知识体系。这不会是中华文明所独有,而是人类从愚昧走向理性后必然通过这种力量的借助来保证文明体内部的有序运作。
借助天道来对文明体进行有效组织的技术在易里被称为“圣人神道以设教”。这说明中国先人从最初的时候就清楚玄远的天道本质是一种思想的力量,而不是一种实际的存在。这种对鬼神与神秘力量的现实认知是中国唯物主义的源头,也是这个社会本质上极端逐物的功利主义的思想根源。孔子曾明确地说: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安知死?这种清醒的入世思维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妥协。虽然孔子极端重视精神的内在力量,但中国的知识分子精神本质上是一种担当精神,是一种普遍的功利社会里的一种对物质利益的超脱态度,也是一种对社会普遍不公存在的悲天悯人的济世精神。他们寻求的一种救世的技术是通过抽象的思维达成的一种个体在文明体里的行为合理性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建构在这个文明体里利益的分享机制可以保证每一个个体的基本的生存需求的,在这样的整个环境里大家自觉的相互友爱、相互帮助、和衷共济。而这一切的维持寄望于生存于其中的个体的强大的道德自律。而这种道德自律是通过自上而下的示范作用来达成的:他们认识到了这种社会道德的解体力量主要来自社会的上层阶层,而且越是上层阶层,行使道德所产生的示范作用就愈强大,社会愿意遵从的意愿就愈强烈,所以君子人格成为儒家以及中国知识分子强烈呼吁的一种理想人格,一种真正的完美无缺的个体幸福的道德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