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考察一下交易情形里可能的变化因素的存在与它所带来的文化冲突。
这让我想起二千多年前希腊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所记录的一个有趣的交易情形。人类最早的从事专业贸易的民族应该算是古希腊时期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据说就是他们天才性地开创了字母文字，希腊人的字母即来自于腓尼基人。而他们在历史上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与罗马人的百年大战：布匿战争。当然这是腓尼基人在北非的殖民据点迦太基与罗马人的战争，他们最终惜败使人类文明的另一种可能走向只能留在人们的想象之中。我这里想聊的是腓尼基人与非洲土著居民的一种十分有趣的不见面、不交流的交易方式：当腓尼基人到达非洲土著人的地方时，在约定俗成的交易地点已摆上了土著人想要交易的物品，如果腓尼基人想要某种物品，他就将他自己有的物品及适当的数量摆在相应的物品面前，然后他们离开。土著人来到，捡视摆在他的货物面前的腓尼基人的物品，如果他觉得满意的话，他就会取走腓尼基人的东西，而留下自己的物品等待腓尼基人来拿走。如果他觉得不满意的话，他会拿走一些自己的物品，表示腓尼基人的出价有点低，然后离开等待腓尼基人来重新确认他的新的出价。如果腓尼基人取走了他的物品，意味着双方成交，于是他也拿走腓尼基人留给他的物品。总之这种协商方式以物品的增减来无声地达成，整个过程双方你来我往，十分热闹，但交易双方不曾会面……
这样的古典交易风格是人类历史上远古的遗存吗？他在现代社会出现的概率有多大呢？我不知道。据说德国人道德自律性极高，但这样的交易好象也只限于主妇们的鸡蛋交易。我曾读到一篇关于德国的有趣文章，其中说到德国一些家庭主妇如果有鸡蛋要出售的话，早上她会在出门时将鸡蛋篮子搁在自家门前，里面是她的想出售的鸡蛋与一张标明价格的纸条。大家如果需要鸡蛋的话，按自己取的鸡蛋数量将相应的纸币放入篮子里。等到晚上这位主妇回来时检查她的收入，她会发现与她被取走的鸡蛋的售价完全一致。这篇文章的主题是讲德国人的诚信问题的，同时没忘了批判一个中国博士因为坐地铁如何不诚信而导致在德国找不到工作。当然这里没有写到德国家庭主妇们如果有金戒指要出售时会不会采用同样的方式。我看大体上不会，因为金戒指的价值比起鸡蛋来说要高得多，对德国人的道德考验当然也严峻得多。可以想象即使是公认的高道德水准的人，也有利益诱惑的多少问题：太多的利益诱惑面前，道德的自觉性就会打折扣。孟子的道德理念是：杀一人不义而取天下，不为也。而现实情形是，杀千万人不义而取天下，争为之。个中反差，大家可以自去细细体味。
交易的非诚信问题是一切文明体里的重大问题。每一个文明体对每一类交易都有相应的伦理规则的存在，即使这些规则没有形诸文字，但大家都会根据约定俗成的规矩自觉地认知到这类规则的存在，并且有能力判断什么样的行为是遵守或违背规则的，这是一种公共共识。大家都在这样共识的框架内进行日常的交易行为。买包子的理所当然地期待里面馅的正宗性，买闹钟的客户会自然地相信闹钟质量的优良。如果某大学招生时承诺的学习课程，大家就当然希望以后在大学学习时这些课程的设置要达到他当初的承诺……这都是大家认为一个社会里一切个体与机构当然应该履行的伦理行为。违背这些规则，就要根据其情节的轻重而接受道德与社会强制压力的制裁……
不过假冒伪劣产品一直是国内的主要问题。虽然我们的“货真价实、童叟不欺”这样的商业伦理流传几千年，但事实上我们很多人在实际行为时常常是“宰你很温柔、骗你没商量”。这样的问题在中国实在太多了，事实上中国数千年来就没有一个有效的社会诚信解决方案。所谓的“无商不奸”“无官不贪”这样的对一个阶层的整体性社会负面文化评价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无数生动的社会实例在支撑着这样古老谚语的日久弥新。
对于中国的消费者来说，他们常常会发现，买到的牛奶可能含有三聚腈胺，买到的火腿肠可能是由瘦肉精养出的猪肉做成的，买到的房子可能漏雨，买到的榨菜可能曾在粪缸里浸泡，买到的酱油可能加工时就充满毛茸茸的蛆虫，买到的木耳可能被硫磺消毒，买到的家俱可能甲胺严重超标，买到的蔬菜可能严重地农药超标，买到的猪肉可能是病死的，买到的罐头可能已超过保持期，买到的汽车可能有刹车缺陷……够了，如果让我随意地将中国这个庞大的文明古国里交易失信的所有现象都罗列出来话，估计会“磬南山之竹，书之不尽”。
这种社会诚信欠缺的高昂成本其实并不完全落在被欺骗者的身上，行骗者终于要为这种行为买单：因为市场会被严重缩水，并且行骗者在行骗的同时，也会是一个消费者，他作为消费者同样逃不过被骗的命运。所以这样广泛的社会诚信的欠缺所导致的社会后果是，人人都被骗，个个都骗人。于是，大家都努力学习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这样花去的时间如果用来学习专业技术，社会效率将得到极大的提高，但是我们却被用来对付那些行骗者，打开电视，我们会天天看到：如果识别假的某某某，如何识别次的某某某，如何识别伪的某某某、如何识别冒牌的某某某……诸如此类，这样的学习对于社会本身来说是一个悲剧。因为大量的有用的可以作为创造力源泉的珍贵的时间被用来进行文明体里对其他个体与机构的防范……大家都在一种高成本里生活，大家都付出高成本……最终是社会的整体创造力严重抑制，社会的整体福利严重缩水，社会的幸福指数严重降低，社会的文化冲突日日上演，社会内在的凝聚力越来越松驰，社会文明进步的动力日日消融，社会的戾气与日俱增，社会的动荡随之加剧……
诚信的广泛欠缺本质上是社会破坏性的内耗的严重加剧，其所导致的消极的社会后果无法为个体所避免，个体如果不在这样的整体社会环境里学会骗人与行骗，那么他就是这个骗子横行的社会里唯一的受损方，他的个体福利受到严重挤压，因而加剧了个体的不诚信的动机。
如果不能从制度层面建立起一种广泛的社会诚信合作机制，依靠个体的自觉诚信行为来构建社会诚信体系，其先行者的代价惨重，并且时间漫长。如果制度不能到位的话，诚信的人数越多，不诚信者获得的利益就会越多，这样就自然地构成一种反向激励，大家有不诚信的冲动，而没有诚信的动机，社会由此进入恶性循环。社会整体诚信的建立是一个系统的工程，需要个体自觉与制度设计的良好契合，更需要一种合理的广泛的信息披露机制，并且对信息披露机制里所透出的非诚信信息建立一种高效的社会反馈与穷追到底的追究机制，保证让不诚信者得到严厉制裁或付出高昂代价，从而保证诚信的正向激励得到真正落实……
这种诚信正向机制的有效社会实践，是政治的一个最重要任务。是考察政治效率的一个核心指标。我们留待后文来深入阐发。